大学的“小事” | 三明治 · 中国人日常
文 | 田丁
编辑 | 张奕超
如果说现在的大学就是一个衙门,大学的行政楼,就是衙门里的衙门。
任何一个大学里工作的,入职第一天,一定就是和衙门里人过招。
当年我离开报社,带着自己的档案去那个大学的人事处报到,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把我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两分钟,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伙子给我说,这是我们的J科长。
报到后第三天,系办宋老师找我,说校人事处J科长要我去一趟,说是档案有些问题。
于是,我再次面对这位J科长。这次他没有再上下打量,而是厉声责问:“你表中填的是中级职称,但档案里没有评中级职称的材料啊,你到底评没评中级?”
我说评了啊,档案中肯定有我的材料,我看到过。因为我在报社人事处办离职手续时,人事处小王一边装档案袋,一边一件件让我看,说这是评助理编辑时的材料,这是评中级职称时的材料,我亲眼见她把材料装进档案袋里的。
这时,J科长眉头更紧了,他打断我的话,声色俱厉地问:“档案是保密的,你怎么能看?”我只好说报社人事处人让我看的,已经看了,那怎么办?
我在想,如果有记忆清除术,J科长会不会立即绑我上医院?
后来估计是J科长找到材料了,没继续跟我计较,又过了一阵,我听我们系党总支书记跟我说,她在人事处见到人事科的J科长,J科长说你们新来这个人身体不行吧,看着那么瘦?这时,书记旁边的小刘愤怒地说:“我当年去报到时,他当我面说:‘你这么胖,怎么工作?’这J科员眼里就没有合适的人,胖瘦都不行,就他行啊?”
后来,我听说,就这位J科长,居然也不喜欢机关楼的工作,在职读完研究生后去某个学院当老师了。
这个J科长的名字,叫J科员。这名字,从做官来说嘛,不是太吉利,起点有些低。他的仕途终于科级,或许跟名儿有点关系。
眼下高校里的老师,大都有点课题经费。
按说有钱,总归是好事,但是,每个为那点经费跑财务处报过账的人,说起个个都连血带泪。
我是穷苦人出身,处处穷人思维,那点经费,总想省着点花。有时出去做调研,当地一些朋友有时拉我冒充一下专家学者,做一次讲座,住宾馆就由他们安排了。
但是,财务处说,没有住宿发票,往返交通费也不能报销。特殊情况,要写书面情况说明。
那好,就老老实实写个说明,找领导签字,财务说这就可以报销了,但是,出差补贴也不能发放了。这补贴没了,也意味着我几天来打车之类开销,只有自己掏腰包了。
现在,政策又变了,如果说外出开会调研时,对方安排了住宿,需要对方出具证明,加盖公章,方能报销。人家为我掏钱安排个宾馆,回头来还得给我写个证明。交我这样的朋友,也真够倒霉的。
报差旅费麻烦,那买点图书资料吧。得,其实更麻烦。买一批书,得填三种表格,每种都一式三份,有一个表格,要填书号、书名、出版社、出版年月、定价、折扣价,等等。拿这三种表,跑图书馆,跑资料室,最后才跑财务处。
到了财务处,一个年轻而凶悍的女青年看了半天那一堆报销票据,指着发票背面学院资料室的章子问我:这公章怎么是椭圆的?
我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,我TM哪知道那章子怎么是椭圆的?我从小到大,看到单位资料室图书章都是椭圆的,我TM问谁去。
还有一次,一个年轻女大妈审查了一下我的购书清单,指着一个书名说:给孩子买的书不能从经费中报销。我说没有给小孩的书啊,她不耐烦地说:“那这是什么,明明是童书嘛。”我一看,原来是董桥的一本书:《没有童谣的年代》。
一个大学老师,买书要财务处的大妈们审查把关,这难道不也非常奇葩吗?
最近一二年,时不时就有一些著名高校大牌科学家锒铛入狱的事情。具体案由各不相同,但大都与被控贪污科研经费有关。以我做媒体看新闻的经验,一种现象一旦形成普遍性,那恐怕已经不是个人的问题,而是有体制性原因。
我是高校小人物,当然没有机会沾大牌学者才有机会犯的事儿。我这样的普通老师,经手一点经费,与这些大牌学者名下的经费比,完全是沧海一粟。但我使用那九牛一毛,也颇能理解眼下科研经费管理体制下使用经费的不易,因此,对这些锒铛入狱的大牌学者有几份同情之理解。
10年前,我在一个高校新闻学院做院长,学校安排一个身躯庞大的美国人来学院做外教。那是一所外国语大学,外教多见,但这位Gill,与我交往最多,让我至今难忘。
我那时年轻,工作劲头很足,每天上班,最早到办公室的,一定是我。但Gill报到之后的第二天早上,我一上楼就看见迎面一个庞大的背影,他可能听见我的脚步声,立马转过身来,热情洋溢地跟我打招呼,我问他是不是有课。他连连摇头,说今天是专门找我来谈工作。
其实按学校的规定,外教归学校国际交流处直接管,学院只负责安排教学任务,但他要和我谈,那就谈吧。
我英语极烂,教学秘书还没上班,我只有硬着头皮听他讲英语,大致听明白,他说他会每天坚持来学院上班,但希望周五给他放一天假,这一天他要健身,看朋友。
我连忙告诉他,他只需要按课表上课,其余时间不需要来学院上班,尽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但他很严肃地说,他知道学校的要求,但是,他到这个学院来,就是这个学院的正式一员,他必须每天来学院工作。
好吧,我万般无奈,只好让教秘把我办公室另一张办公桌搬到对面的教师办公室,算给他安排一个办公座位,让秘书给他配了钥匙,他开心得像个孩子。
从那以后,每天最早上班的人,不再是我,而是他。西安冬天,天亮得晚,我早上到校园里,总能看见那间办公室亮着灯光。
每周三下午,我们学院有时会安排一次全体职工会议,主要是传达学校最新一些工作安排。老师都不喜欢开会,这种会,当然是不要求外教参加的,但每次开会,Gill也会很严肃地坐在我对面,面前还像我一样,放一个本儿。
但是,他是听不懂中文的,这种会,也不会安排翻译。我想,他或许刚开始有点好奇,等这股新鲜劲儿过了,他也就不来了吧。但是,事实证明,在遵守规定方面,他是我们最好的员工,在他任教的一年多时间里,他逢会必到。
那时候,我们学院教师人数奇缺,每到期末,安排监考,教学秘书捉襟见肘,他问我,能不能给Gill安排监考?我说那找他问问啊,果不其然,Gill答应了,甚至开心得如获至宝!
于是,那个学期期末考场里,学校很多人发现一个外教煞有介事地监考,拥挤的教室里,庞大的身躯让课椅之间的过道更显狭窄。其实以他的简单,他做梦也想不出中国学生的那些花样翻新的作弊伎俩……
不过,他向我展示过他力求考试公正无私的技术:每位学生的试卷,他会在上面贴一层透明胶带纸,他说这样,可以确保收缴后的试卷没有任何可能再做改动。我不知道这是他个人的习惯还是美国学校里常用的方法。
大约一年后,Gill因与学校国际交流处领导产生龃龉,被借故解聘,我从中做过多次斡旋,但最终不能改变国际处的决定。教学的需要,当然不是这些官僚们考虑的事情。他最后离开,我一直很遗憾。有时坐在办公室,恍惚间耳边常响起他的声音:Dean, I tell you…
每日书的主题,本来是打算写学校里一些一地鸡毛的事情,不想谈读书上课,但是,有时和一些年轻朋友聊,总想起最早到学校里教书时的种种不堪,写下来,或许也是一种反思。
我离开媒体去高校教书,有种种因缘际会,我到现在,眼下的高校,完全是一个非典型教师,原因无他,只因为我与其他人不同,走的完全是野路子,我既没有读过硕士,更没有读过博士,当时有机会去高校教书,缘于几位前辈错爱,更因为那几年,正是所谓“脑体倒挂”最严重时期,大学老师在那个年代,属最被人看不起的一类。
我没受过学术训练,所以刚到学校,对学术论文要写到多少字以上这个要求不太理解。在媒体,都强调文章要短,日常写报道,规定字数“三、五、八”(普通消息300字,稍重要的500字,最长不超过800字),2000字以上的稿件,据说要两个副总编签字。但为什么写论文,规定的却是最低字数。
最尴尬的是上课,我还在报社上夜班时,当时新闻系老主任L教授拉我给学生讲《新闻编辑》课,我大学新闻专业,在报社又做了好多年编辑,总觉得讲这种课对我应该不难。我那时在报社很不开心,对校园生活充满向往,所以答应下来。
我还是蛮认真地备课写讲义,但那时我对讲课毫无概念,觉得准备了蛮多的材料,就信心满满地上了讲台,讲的效果似乎还凑和,但到下课铃响,我额头开始出汗,因为我觉得可以讲好几次课的材料,被这一次课用得干干净净。
后来,人民大学的F教授来访,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,我趋前问候时,向他请教如何上课。F先生不疾不徐,介绍他的经验,说一个小时的课,至少应该准备3000字的文字提纲。俗话说,“真传一句话,假传万卷经”,F先生这几句话,一语点醒梦中人,我一方面觉得压力山大,但一方面也如获至宝。此后上班之后,上课之余,所有的时间,都用来备课写讲稿,一次课两个小时,我坚持规规矩矩写出差不多6000字,几年下来,课讲得不好,但上课再没有无米之忧,倒是真的。
到后来,我发现我遇到的问题,很多同行也都遇到,只是很多同事都很聪明,找到许多kill time的好方法,比如不断地提问,不断地讨论,让学生自己讲,一节课就可轻松打发过去,这些办法,经常还受好评,被认为是教学形式丰富生动。后来有了多媒体,老师还可以给学生看丰富多彩的影像资料,学生也非常高兴。于是,米不够,水来凑,把课上成注水肉。
不过我是笨人,我也知道,课堂增加与学生互动,非常重要,但我觉得那对老师要求太高,老师如何掌控整个课堂节奏,让学生在讨论中真正有收获,绝非易事。所以,这种方法我上课也不敢轻易使用。一个学期顶多准备两次。
我到现在,每次上课前都还最笨的办法写讲稿,然后再做成PPT,一个小时的课,用六个小时去准备,绝非虚言。当年F先生肯把金针度与人,我至今感念。
我在高校新闻专业教书,一直向往美国哥伦比亚、密苏里新闻学院的教学模式,他们推崇learning by doing,强调让学生在校园里获得自己第一份工作经历。我心仪已久。后来我到西安,阴差阳错间主持组建了一家新闻与传播学院,以前的好多想法得以实施。
当时社交媒体尚未兴起,没有微信公号这类便捷的新媒体,所以,学生媒体,还是做报纸为主。
为了能从制度上解决以往学生媒体发展中的困境,我把做校园媒体设计为一门选修课程,这样,指导教师工作可以被纳入学校考评体系,计算工作量;做校园媒体的学生可以获得学分。
为了提高学生参与这份学生媒体的积极性,也为了增强学生团队自我管理能力,报纸刚创办的一段时间,我还时不时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些非工资收入(比如偶尔有其他学校、媒体找我做个讲座,给我一点讲座费之类)捐给学生,让他们自主支配。这钱为数寥寥,但可见我对这件事的用心。
我还特别给学生配了我办公室钥匙,让他们晚上可以在我办公室开会,做编辑事务。也就是说,我的办公室,晚上就是这份学生媒体的编辑部。
当时校园里每个学院都有学生主办的媒体,但都是各学院团工委一类组织的负责,办得官模官样,没有学生关注的话题;而且学生多用word 一类软件排版,编排粗陋。所以,我指导学生编辑报纸,强调这个学生媒体不是新闻学院的机关报,要报道真正的校园新闻、学生关注的话题,反映学生的呼声;而且一开始,我指导学生学习方正飞腾排版软件,仿照《新京报》等新锐版式,所以,报纸一面世,就与众不同,在校园里非常引人注目。《我校获得研究生推免权》这样的新闻,会通栏标题报道,《学生宿舍楼突发大火》也会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,二版头条评论《奖学金应该评给谁》,则在评论中尖锐批评了奖学金评定中的不良之风。
校运动会期间,则尝试一天两版,开幕式10点结束,一个小时后报纸就出号外。
惊天动地的“512”大地震,西安震感强烈,512之夜,学校操场里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学生,但报纸的学生记者通宵不睡,挤在我的办公室里,做出内容充实、版面肃穆的地震特刊。
我们的H校长思想开明,在多种场合讲:“新闻学院这报纸,有点专业的味道了”。他有次甚至当着学校某部长的面,直接说“我看新闻学院这报纸,办得比咱们校报好看。”校长这种肯定,对学生当然是很大的鼓励。
但校长是学者,不是政客。他没有意识到,自己对学生探索专业精神的揄扬,客观上给这份报纸带来麻烦。后来,这位部长把打压这份学生报纸,视为自己重要使命。后来据说了他整理了10多页的材料,列举了这份学生报纸种种罪状。这10多页的材料,被部长亲自一一送到校领导的办公桌上。
还有一次,两个学生编辑晚上在我办公室里加班编版面,晚上10点钟,听学生说突然有一女人推门闯入,把他们训斥一番,说他们的报纸如何问题严重,还训斥说他们不该这么晚,还一男一女独处一室。
第二天学生找我诉说,委屈得直掉眼泪。他们白天上课,作业繁多,晚上为了做报纸,经常加班加点,没想到还被训斥一番。
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人是谁,只听学生说那个女人颧骨高耸、相貌老丑。
我深感人与人,真有大不同。我有时值班,看见学生在办公室紧张地编辑排版,心理充满了感动。但这位不知姓名的老丑女人,只看见男女独处一室。
心理阴暗的人,眼睛看不到美景。
很多年前,具体我记不清,反正是我刚到学校教书不久,有一天早上,老系主任坐在系办公室的一个空座跟我聊天,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走了进来,走到老主任跟前,说:“我想转到新闻系。”
老主任一怔,问:“你是哪个系的?”
小男孩怯怯地说,我是物理系的。老主任又问,怎么想到转新闻系了,喜欢干新闻吗?
小男孩停几分钟,嗫嚅着说:“也不是,我们系主任让我转。”
再问,孩子说了实话,原来这位物理系的学生,上学期5门课,除了体育,门门都不及格。物理系主任说,现在学校办了新闻系,那个专业学起来轻松。
这小男孩后来的故事,我就不知道了。我印象中,他并没有转入新闻系。后来,我们老主任退休了,我经常拿这事调侃他,说物理系主任太不厚道,换我早就友尽,我问他有没有跟物理系主任翻脸,待人向来豁达宽容的老主任总是笑而不语。
其实,新闻专业在高校大多不受待见,不只中国如此,美国很多高校也是如此。不过,得益于中国新闻业前些年的高歌猛进,实话实说,像L大学新闻系,并不缺少优秀生源,间或接收转专业的,也多是因为热爱。2000年兰大新闻系办网络新闻专业,实行2+2,到二年级暑假,从全校报名者中考试选拔,这种模式已经持续10多年,每年从全校各专业选拔一批优秀的学生。
我一直想的,为什么很久以来,吸引这么多优秀学子的新闻专业,在很多高校里总是处在被鄙视链的底端?这问题既然不出在学生身上,那出在哪里?新闻教育怎么样才能不辜负这些学生的期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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